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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谭震林与邓乾元回到屋里,毛泽东、朱德和彭德怀招呼他们重新坐下。毛泽东说:“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大家研究一下。”他从布包里拿出刚才传达的“六大”文件,从中找出“与土匪的关系”一节,念了起来:
“与土匪或类似的团体联盟仅在武装起义前可以适用,武装起义之后宜解除其武装,并严厉的镇压他们,这是保持地方秩序和避免反革命的头领死灰复燃。他们的首领应当作反革命的首领看待,即令他们帮助武装起义亦应如此。这类首领均应完全歼除。让土匪深入革命军队或政府中,是危险异常的。这些分子必须从革命军队和政府机关中驱逐出去,即其最可靠的一部分,亦只能利用他们在敌人后方工作,绝不能位置他们于苏维埃政府范围之内。”
毛泽东念完,放下文件,缓缓地说:“刚才这一节我没有念。 俗话说酒怕筛出,话怕说出,若是叫在场的袁文才几人听到,该有多么的糟糕。真不晓得中央是么子搞的,弄出这么一条政策来。我是孔夫子吃豆腐一难明此理。”
朱德、陈毅等人也脸有困惑之色。陈毅想起前几天以红四军党部名义印发《告绿林兄弟书》,说道:“我们不久前还号召绿林兄弟们加入红军,与共产党齐心合作。怎么来了这么个调调?”
朱德接话说:“土匪这一称呼,不过是地主豪绅阶级的叫法。 这些人大都是深受剥削压迫才占山为王的,共产党理应团结他们,中央不应该这么看待这部分人。”
谭震林赞同地说:“上午没有念这一大段,我看对头。土匪也好,绿林也好,过去是这样,而今还是这样,井冈山的哪一样大事都离不开袁、王,尤其在这节骨眼上,正要倚重他们协助五军守山,这可乱搞不得!”
陈毅接话:“不过,我看袁、王情况不同,人家早就是党员,早成了红军,不再是什么土匪了。中央的政策对他们不适用,更谈不上执行的问题了。”
毛泽东连连点头,说:“我看是这样的,袁、王的情形不在这 一问题范畴。”说到这里,他对一直未讲话的彭德怀和邓乾元问: “你们两个怎么着?”
邓乾元不紧不慢地说:“中央的政策是不会空穴来风的,既然指示得这么明确,我们就得认真对待。袁、王过去是土匪,而今都在苏维埃里,在工农红军里,这就关系大了。是不是考虑一下袁的政府主席一职动一动?”
大家一时不语。过了好一会,谭震林说话了:“袁、王的过去与现在不可相提并论,眼下平白无故地撸掉他的主席一职,恐怕不妥当,我看把袁文才和王佐两个隔开一下,龙超清和一些土籍的同志不是说他俩合在一起没有谁管得了么,分开一下倒能化解一些矛盾。”
“这个主意要得! ”陈毅马上附和。
毛泽东沉思一下,对朱德说:“让袁文才去赣南吧。四军目前只有一个副参谋长,你看袁文才怎么样?”
朱德没多加思考,当即回道:“袁文才文墨不浅,仗也打得, 他任参谋长,行!”
邓乾元听到这儿惊异地问:“让袁出任四军的参谋长,不是还置于红军之内吗?恐怕要不得。”
“这不碍事嘛。除了前委,参谋长之上还有军长呢。”毛泽东这么说显然表示他已决断。接着他又提出:“我看袁文才与刘辉霄合得来,让刘到前委担任秘书长。”
毛泽东见大家不再言语,以总结的口吻说:“就这么定吧。---今天的情况不能让袁、王知道。”
柏路会议结束后,毛泽东、朱德等人不分昼夜地忙碌着离山前的许多工作。先是用了几天时间,与彭德怀、王佐等人到黄洋界、八面山、桐木岭等哨口,察看地形和防御工事,凡是需要加固的地段,由陈毅安、陈伯钧当场画出标记图纸交给王佐,由防务委员会组织赤卫队、暴动队抢修,还检查了几处储存粮食的仓库。
连曰来,毛泽东一天一个地方或几个地方,不是在龙市、新 城,就是在茅坪,找地方党的负责人落实坚持斗争的事情;还专门找了袁文才、刘辉霄,向他们做出发赣南的思想工作。
毛泽东与朱德还特地来到小井红光医院看望张子清和其他伤病员。张子清的脚伤一直没有好,子弹卡在髁骨里取不出来, 红军医院没有X光机,做不好手术。早在几个月前,毛泽东就提出派人秘密护送他到长沙去治疗,可是张子清不同意,说一路上护送有危险,到了城市医院还怕国民党特务发现。他还讲到:“我的伤可以去长沙治疗,还有这么多伤员同志,他们怎么办呢? ”对 于张子清这种顾全大局的考虑,毛泽东等人深为钦佩。在看望张子清的时候,毛泽东、朱德向他讲到前委在柏路召开联席会议的 情况,并留下来一起吃了中饭,饭后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别。
1月13日上午,前委又在下庄王佐家召开了一次小范围的会议,对于守山相关工作加以补充性布置,还研究了红四军下山的路线和下一步行动计划等。
1929年1月14日,红四军主力3600人,从下庄、行洲等地向堆前、左安出发。
嘹亮的军号声,在雪花纷飞的苍穹荡漾,沾着烟尘的战旗, 迎着劲吹的寒风飘扬。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战斗了长则1年4个 月、短则10月有余的红四军将士们,人人都怀着留恋不舍的复杂心情,遥望这曾经踏遍的山山水水,迈动着沉甸甸的脚步。湘赣边界特委和方圆村庄农民,少说也有六七百人赶来送行。
王佐带着第三十二团连长以上的干部,一个个与袁文才拥抱,洒泪话别。那些大嫂和老人们,将带来的茶蛋、糯米饭、烟叶等,一 个劲往战士们的手里塞,哽咽地说着道别的话。依依惜别之情十分感人。
红四军征战赣南的行军路线,是行洲乡苏维埃主席李焕成提供的一条秘密山路。李焕成以前当挑脚给商贩挑盐担布,专走赣州,为躲避沿路的税卡,走的是人迹稀少的小路。这次李焕成特地挑选了路熟体质好的赤卫队员黄亚七与李江林,给红军当向导。
时令正及寒冬,大雪纷飞,大地万物都罩在银装素裹之中; 树上挂着粗长的冰溜,地下铺满冻结的雪花,踩上去立时漫过脚背。山路越走越是泥泞不堪,只几天时间,红四军将士们的草鞋就沤烂了,不少人只得赤脚行走。山石和冰碴划破了他们的脚板,山道上留下斑斑血迹。朱毛红军3600余官兵,没有一个掉队的,更没有一人脱逃,足见政治素质之高。后来陈毅在向中央的报告中写道:“此足以打破集团军事行动之空前记录。”
其时,在井冈山下的大汾,赣敌李文彬旅两个团以临战姿态守在那儿,红军沿着秘密小路轻易地避开了。毛泽东不想在家门口与敌开战,打算到大余或信丰再调动敌人。
红四军下山的第九天一1月23日清晨,攻占了大余县城。 说是“攻占”,其实只是前卫部队放了一阵枪而已,因为城中没有驻军,只有县政府的百余人保安队,早已弃城而逃了。
大余古为南安府,因与广东南雄交界,素称“江西南大门”; 久负盛名的梅岭也在境内。
红四军入城突然,又执行严明群众纪律,街上的店铺照常营业。摊点上摆着的黄溜喷香的“南安板鸭”,看得官兵们眼馋;尤其贺子珍、曾志等20多个女红军,口袋里一个铜板也没有,馋得直流口水。一向酷爱赋诗作词的毛泽东,这次来到梅岭,亦无心观赏雪梅美景。他于上午11时在老城召开排以上干部会议,布置挺进赣南部队分散乡村,造成声势以吸引敌人。军部初步掌握到的敌情是:赣敌第七师李文彬第二十一旅和第五师刘士毅第十五旅已穷追不舍而来。
令毛泽东朱德等人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清早8时,李文彬旅一个团就咬上来了,一下就箱住了正在开饭的红二十八团。原来,奉调“会剿”驻于遂川一带的李旅,发现红军从大汾“腋下”钻过去,当日就奋起直追,取捷径追到大余池江圩,这会儿正向大余城扑来,首先抢占了天柱山制高点。
敌人从天柱山扫射来的机枪子弹,雨点般落在红二十八团开饭的地方。林彪吃惊地叫了声“不好”,丢下碗筷抽出手枪大喊 道:“准备战斗! ”团党代表何挺颖急问:“什么敌人?这么快! ”林 彪举起望远镜向天柱山望去,出现在镜头中的敌人清一色灰军装、白盖帽,不觉惊讶道:“李文彬二十一旅!”
“啊,他们追到这儿了! ”何挺颖感到严重,正要说什么,林彪扭头道:“赶快撤吧,全团撤退!”
何挺颖一愣,马上回道:“没有军部命令,怎么能随便撤走? 必须抵住敌人掩护军部!”
林彪紧抿了一下嘴唇,不高兴地说:“你在这儿指挥,我到三营去!”
林彪离开不久,一群群敌军在火力掩护下向红军冲了过来。 何挺颖髙声呼叫着,收拢了有些散乱的部队,向敌人反击。他在敌人第一次冲击时就负了重伤,但仍顽强地指挥战斗。他根本没有想到,林彪到了三营驻地后,未下令反击,带着部队撤出战斗。
这时,朱德军长指挥军部独立营从东门外过河,向天柱山的敌军反击,牵制住了敌人,减轻了何挺颖他们的压力,第二十团两个营得以抽身退走。
下午时分,红四军各部队撤出大余城,但相互间失去了联系。朱德、陈毅只与独立营在一起,军部和前委机关不知去向。第二十八团第一、第二营为一拨,第三营由林彪带走了。时至黄昏,在20多里外的东山岭,各支部队聚合在一起,经清点才知,三十 一团和二十八团一、二营都有程度不同的的损失。尤其使毛泽东大为痛心的是,他所器重的二十八团党代表何挺颖,因为负伤后没有用担架抬着走,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被马踩死了。还有军部独立营营长张威,也在天柱山的反击中壮烈牺牲。军部的辎重损失很大,在大余城筹得的万余元现洋全部丢失了。
毛泽东了解到林彪去了二十八团三营后,不打招呼就率队退走,大为恼火,马上把何挺颖的死与林彪之退联系起来,铁靑着脸骂道:“林彪真是该死!叫他还我何挺颖来! ”朱德看见毛泽东怒目圆瞪,知道气得不轻,怕他就去找林彪发作,劝道:“这事给他记上,以后再说。”
为防备李文彬部队跟上来,红四军不敢在东山岭宿营过夜, 军部找了两个农民带路,摸黑向广东南雄县境转移。进人广东地界也不顺当,在南雄的平顶坳,与咬着不放的赣敌刘士毅部一个团遭遇。离敌人最近的红三十一团一营,当机立断地冲上去全力抵挡。这一挡虽将敌人击溃,但一营的伤亡接近两个排,一贯打仗勇猛的周舫营长也捐躯战阵。
红四军插入南雄之目的是绕道前往信丰,再进入寻乌。部 队已是连续行军半个月,连停下来修补草鞋的时间都没有,不 少人的双脚早被戳划得肌肉绽开,冻疮流脓。每个官兵身上的粮袋都是空瘪瘪的,从井冈山带出来的弹药没剩多少了。沿途经过的大村庄和墟镇,都筑有坚固的土围子,据守在里面的豪绅地主武装凶狂得很,叫骂着向红军开枪。红军找不到地方党组织,群众也不了解红军,不用说无人前来报告敌情,就是找个 向导也很难。
再艰难也得挺住,往前走。全军将士这一信念坚定得很。天无绝人之路。1月27日,在信丰、定南边境的龙塘墟,红四军与赣南地方红军第二十六纵队会合了,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几乎断绝的粮食补充。毛泽东、朱德正打算将部队带人安远,接到第二十六纵队侦察员报告:有两个团的敌军,都戴着白沿帽,已经开到孔田。“是李文彬! ”毛泽东叫了 一声,遂与朱德稍作计议,决定立时移军寻乌;由第二十六纵队党代表黄达带路,2月1日到达吉潭乡的圳下村。
未曾料到,圳下村不是红四军官兵躲雪避寒的安乐窝,却成 了朱毛红军进入赣南后损失最为惨重的厄难之地。就在翌日天刚放亮之际,赣敌刘士毅旅两个团与地方靖卫团上千人,以迅猛动作扑袭上来。红军困马乏,担任警戒的班哨也睡着了。敌人很快地冲进村内,将仓促应战的三十一团一营击溃,军部和前委机关全部陷人包围。
敌人已是获知朱、毛俱在圳下,南京政府的高额悬赏,无疑有着强烈诱惑力。战斗打得越来越激烈,包围圈越缩越紧,敌兵们得意忘形的劝降声,在军部四周响起。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 红二十八团的一、三两个营奋力救驾,向包围军部的敌军猛烈反击,将敌军击退。军部警卫排护卫着毛泽东、朱德突到村外,看见小河上有几根木头架着的冰雪覆盖着的便桥,朱德毫不犹豫地喊道:“过河! ”官兵们顾不得水寒刺骨,纷纷下河涉水。
毛泽东、朱德等人突出村外后,红四军的其余部队也边打边退,一直急行了七八里才将敌军甩掉。部队在靠近罗福嶂大山的岭脚停下来,发现军部宣传队队长伍若兰不见了。朱德与毛泽东惊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毛泽东劝朱德说:“再等等看。’直到断后的红三十一团一个连赶上来,才得知伍若兰负伤后落人敌手。她本来随部分战士突到了村外,一看军部和朱德没有出来,又带上一个排杀回村内,激战中大腿负伤,跟不
上部队而被敌人抓走。
知道伍若兰落入敌手,朱德目光黯淡,非常悲痛,毛泽东、贺子珍等人也是焦虑不安。
伍若兰是湖南耒阳人,毕业于衡阳省立第三师范,1925年加 人中国共产党,大拿命时期是闻名全县的巾帼英豪。在1928年2 月中旬,南昌起义军余部从郴州北上到达耒阳展开暴动期间,与 朱德结为伉偭,随后上了井冈山。1929年2月,伍若兰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赣州。朱德对伍若兰挚爱于心,闻知消息后,悲痛万分!
当晚,部队露宿在地面尚有残雪的茶梓树林里,疲惫已极的官兵们坐在一起互相靠着睡去。毛泽东斜躺在树底下,以薄被单盖着身子,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感到沉重、郁闷。
红四军进人赣南后一连串的军事失利,强烈地搅动着毛泽东的思绪。原来设想的出击赣南,一则可牵动敌军,减轻井冈山的压力;二则从经济上解决困窘,开辟新的割据区域。可是敌人并未全被调动,只有李文彬旅追入赣南,井冈山的围困并未缓解;到头来“救赵”不成,反而自己陷入“魏围”。李文彬旅和刘士毅旅在后面紧追不舍。半个月中,红四军不但损兵,而且折将。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下一步的行动没有底谱。更让毛泽东牵挂的是:井冈山守得怎么样了?边界军民能够战胜进攻的敌人吗? 毛泽东在寒意袭人的茶梓树林里,度过了一个备受煎熬的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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